被坡井、屁股、灯塔缠绕的青春记忆
坡井人都是很有钱的样子,以至于周围的人都想傍上她。在我的印象中,坡井就是一座金山,仿佛出产的不是煤,而是金块。
马小军一脚踹到米兰的屁股,把她踢到泳池里。每当回忆起这个镜头的时候,我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屁股。
那是在大约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,当时我才十二三岁。那个总是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的小奇,载着他女朋友,路过我们村口的那块鱼塘。我正和三儿在一起抓蚂蚱。小奇吩咐我们去把鱼塘的那条船给拖过来,因为他女朋友想去采荷花。
小奇那时大约有三十岁,经常穿着夹克,戴着墨镜,烫着一头卷发。这种发型,后来我在《成长的烦恼》里迈克的头上见到过,总之是“不正经”青年才有的装束。在大人的口中,小奇也是“二流子”的代表,我们都不敢惹他。
船拖回来了。我们都跳上了船。小奇自己站在船头撑船,她女友贴着他,我和三儿坐在船尾。船驶入荷花塘后,他女朋友弓起身子,左手按住自己的膝盖,右手努力往前,试图拽住一朵荷花。
此时她的一缕过肩长发披在背后,一缕前垂,遮住了她的半边脸。她穿着一件浅色条纹的短袖白衬衣,衬衣下摆塞进她那条未过膝盖的深色短裙里。
衬衣紧致有型,裙子也很窄,紧绷绷的,衬托出她的屁股很小。很好看。
三儿轻轻抬起一只脚,在那个妞的屁股后面比划了一下。他并不敢踹出那一脚,我知道。
夕阳西下的时候,我和三儿一起烤蚂蚱。那只被深色短裙包裹的屁股还萦绕在我的脑海。
那种在少年时不经意地闪过的瞬间,在心底留下的投影那么根深蒂固,以至于将入中年时都难以忘怀。
现在回想起来,我对女性美的定义就在那一刻定了型。我想这都是附近那座矿井带来的。我执意要把这一切都归结于矿井:有了她的存在,所以才有这么一个骑着摩托车穿梭于矿井和农村之间的拉风的小奇,后座上才会坐着一个穿着紧身短裙的城里的女朋友。
说起来,我的前十八年都一直与这座矿井有关。在我的大部分记忆中,她是先进、繁荣、昌盛、现代的代名词,是我少年时代对美好生活的全部想象。
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矿工之子。我的父亲生于一九五七年的苏北,我的爷爷逃过荒,奶奶在六十年代饿死。我父亲21岁那年,刚从外地做河工回来,赶上家乡的坡井——这是矿井的名字——正在招工。
那时,坡井刚开工建设不久,我们村南面的一大片地被征收。作为补偿,坡井决定从附近每个村子招收几名矿工。在那个时代,工人阶级先锋队的光环很是让人羡慕,能够当上工人,不但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,还意味着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,然后就有钱,也就有了一切。
据说那个时候工人每月工资几十块,在当地已经算是非常高的收入。我读五年级的时候,一个学期的学费不过是42块钱。
阿福的父亲就是一位矿工。他家很早买了彩电,每逢过节都有吃不完的肉和水果。我能沾到的福利是,可以去工人澡堂里免费洗澡。阿福的外婆意气风发,常常抽555牌方盒的香烟。
我父亲参加了坡井的第二批招工,并且顺利通过体检,挤进了五人录取名单。父亲最终没有去,工友们后来说,他的名额被一个姓李的顶包了。
这是我出生前,大约是1981年,父亲遭遇的一次重大挫折。我家领到了坡井发放的征地补偿金1050元,这笔钱在当时也的确发挥了很大的作用。但我们都知道,一次中奖,当然比不上一张永久的饭票。
身为一名矿工,这种福利甚至能泽被后代。直到四年前,我有一次出差中,意外得知我的一个苏北老乡是一名矿工之子,由于他们当地的煤炭专供上海,于是得到参加上海高考的福利,轻松考上了名牌大学。
刺激我的还有隔壁的老张家。坡井存在的二十多年中,他一直跟着这座矿。他现在的退休工资大约是三千多块。
所以,每忆及此,尽管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,我的父亲多少还有些介怀。这种介怀也遗传到了我的身上。我也曾经十分向往成为一个矿工之子。
在我高中的时候,有一次填写履历表中“父亲职业”时,我犹豫了一下,填了“矿工”。这多少是有虚荣心在作怪。我想,作为一个矿工之子总是有一点优越感的。我又安慰自己说,这也没有错,因为当年顶包我父亲的人住的宿舍登记的是我父亲的名字,甚至他退休金账户上登记的还是我父亲的名字。
我真正意识到矿工的幸福是在我上了小学以后。那是以我为纪元的五年之后,刚上小学一年级。
小学在我家南面,坡井在小学的南边。也就是说,我距离坡井更近了一步。那个时候起,我逐渐发现,我已经离不开她。
长久以来,坡井永远熠熠生辉的灯光照亮着我所有努力的方向。尤其是在每一个农忙季节的夜晚,我躺在小学南边打谷场的麦秸垛上数满天的繁星时,对面坡井耀眼的灯光提示我,他们是永远不用靠啄食泥土而生活的。能够像他们一样“买着吃”,是父母在我身上倾注的所有的期望。
坡井在我们眼中简直就是天堂,什么都有。我小时候很多的第一次都是在坡井实现的。
这里生产的冰棍一毛钱一支,汽水很甜,我有时要偷父母的口袋去买。我第一次吃到香喷喷的煎包也是在这里。一口大平锅在炉子上滋滋地冒着白汽,开锅的时候撒上一些香油,煎包出炉时泛着金黄色的油花。
我在坡井大门对面的老徐理发店理发。老徐是个瘸子,整天有说有笑。有一次我等待理发的时候,拿着他的刮脸刀耍。他说这把刀很钝,连铅笔都削不动,搞得我立马没了兴趣。
我看的第一场电影是在坡井的大会堂里看的。那时全校组织看《妈妈再爱我一次》,所有人都哭得眼泪汪汪。
不久,学校在这里组织的另外一场教育活动令我至今难忘,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的公审公判大会。这也是一个严打的年份。十几个人被五花大绑——我母亲说这叫“绳之以法”——推到台前,每个人后面都站着穿绿色制服、头戴大沿帽的公安,下面坐的是使劲拍掌的全校的小学生。一个人拿着扩音喇叭,历数每一个人的罪状,几乎都是偷窃、抢劫、耍流氓之类。他们当场都被宣布坐牢,然后押上警车,呼啸而去。
我高中时穿的第一件西装也是在坡井定做的。我很得意,因为这是英式戗驳领的,而不是轻佻的美式西装。
这家服装店的旁边是两间平房,上书“华联商店”。每年暑假,任达华在地方电视台广告上不停地轰炸“买彩电到华联”时,我常常以为是那个华联。
高中以前,我的各种证件照都是在坡井的照相馆拍的。照相馆的主人啤酒肚很大,拉手风琴的时候,完全不用腆着肚子。
坡井满足了我在少年时代对城市生活的全部幻想。这里不但有饭店、商场、澡堂、医院、磨坊、学校,还有舞池、录像厅等那些在电视剧上才能看到的时髦的东西。
从我在的村子往南走,进入坡井的第一道关口是一个台球室和一个录像厅。我从来不曾在那里打过台球,也不曾看过一场录像。因为这都是“坏孩子”才干的事,我被教育要远离他们。
不过在我的印象中,小奇经常载着他漂亮的女朋友进进出出。
坡井在1984年开始出产煤炭后,街道渐渐繁华起来。坡井门前那条街上,大小餐馆鳞次栉比。这些餐馆都是本地人开的,目标客户就是工人。
这里的工人有今朝、无明日。每当工人开支(发薪水)的日子,餐馆就生意爆棚,到月底的时候就一片惨淡。他们生活得很“潇洒”——那时很流行这个词,《潇洒走一回》整天在街上的大录音机里单曲循环。
这种“潇洒”跟我素不相识。想来想去,我在这里的餐馆吃饭的次数不超过十次。
我只能捡他们剩下的。我小时候有一种收集烟标的爱好。这些烟标主要来自坡井工人住的楼下,他们经常往窗外抛垃圾。我常常和两三个同学跑到他们楼下,像做贼一样从垃圾堆里翻检,有时还要躲避工人从窗口射来的鄙夷的眼神。
现在我还能回想起来,有“金丝猴”、“大前门”、“大重九”、“丽华”……我们互相比拼,看谁收集的烟标又多又好看,还互相进行交易。一张“金丝猴”烟标大约可以兑换两张“大前门”,或者五张“千河”。
他们住的楼房有六层高,而周围的村子当时几乎全都是平房。谁家有了钱,就会盖上两层小洋楼。我上初中以后才能够爬上三楼。我曾一度站在走廊上,扶住栏杆,小心地往下看,试着体验他们住在三楼的感觉。
坡井人都是很有钱的样子,以至于周围的人都想傍上她。在我们的印象中,坡井就是一座金山,仿佛出产的不是煤,而是金块,只要和坡井沾上了边,生活就会大有改观。
我家也试图接近过。我家曾和别人合伙买过一架煤球机,生产煤球以贴补家用,后来又转卖给了别人。那家女主人有一次俯身捡煤球机下的东西时,不小心被绞掉了右臂,落得个外号“一把手”。
为了将煤运出去,镇里专门成立了联合运输站,大卡车经常满载煤块穿梭在乡镇之间。于是,在农闲的时候就盛行一种很荒诞的场面:很多人拿着锄头、铁锹站在马路边上,等待满载煤炭的卡车经过的时候,从车上刮那么几斤煤块下来。
所有人都这么做,所以大家并不觉得羞耻。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两年,直到有一天,隔壁村子里的蒋家夫妻没能及时卸下锄头,被卡车拖住,绞在了轮下。
针对坡井的偷窃事件时常发生,不仅是煤块。2000年7月,因为一起偷电事件,两个人触电身亡。
这件事发生的时候,我刚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,正收拾去北京的行装。
我是村里第二个本科生。通知书下发之后,我又去坡井那家裁缝店做了新的衣服。
在踏入一个新的征程前,总要对过去做一番总结。那个暑假,我在收拾以前的课本时,发现了一篇我小学时候写的作文,自然又与坡井有关。
那是一篇“游记”。班主任花费了大半节课,举了坡井新开的“达意商场”的例子,绘声绘色描述这家商场的琳琅满目,唾沫星子都吐在我脸上。
后来,全班几乎全部都写了这家商场的游记,像是互相抄袭,或者干脆说写的是班主任的讲课笔记。每个人的作文都充斥着“琳琅满目”、“应接不暇”、“流连忘返”等成语,终于凑成了三百字。作文里的营业员都是一张“笑吟吟”的脸,虽然我从来没见她们笑过。
唯一问心无愧的是,我和几个同学确确实实逛了那家商场,但是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验证班主任的说法是正确的——或者说,他是不能错的。
只有一个胖胖的同学写的是他和妹妹去“参观”了蓝蓝的天、白白的云。班主任给他了打满分。我们一点都不妒忌他,因为他是“傻了的”:每次考试即便他交白卷,班主任也会给他满分。
也是在小学毕业那年,一个坡井的女生突然转学到我们班。她打扮很时髦,也很漂亮。老师把她“许配”给了班上第一名的男生,让他俩坐在一起——只有第一名才有这个待遇。
我妒忌他,因为我是第二名。
我突然想起了在荷花塘的那个女人的屁股。原来,吸引女孩的,除了骑摩托车,还有好成绩。
后来很多年,我都没联系过第一名——当然,是因为我们各自散了,有了新的伙伴。
现在想起来,那时真是对坡井的一种集体崇拜。黑色的矿石山上显然比金黄色的油菜花更令人神往。即便坡井人在路上三五成群,一脸煤灰地走过,也会让人觉得他们洋溢的都是幸福。那种自豪感是有明证的:我所在的村庄至少有八个姑娘先后嫁给了坡井人。
她传递出的荣誉信号如此之强,以至于你只是穿梭期间,做出和坡井很熟的样子来,但事实上什么也不用干,别人也会敬畏你。
我想,小奇就是这样的人。他实际上是个无业游民,到现在也是。
上大学后,我就几乎没去过坡井。但是,我经常会想起她。
我经常去隔壁学校的食堂去排队吃煎包。在我眼中,煎包的行业标准是坡井制定的。
大约距离我最后一次在坡井理发的十年后,我窝在宿舍百无聊赖地看港剧。在《上海滩》里,丁力用一把刮脸刀杀死了老金。我突然意识到,这把杀人的刀是老徐告诉我的“连铅笔都削不动”的刮脸刀。
在上海的一段时间,我几乎每天都要乘轮渡过江。有一次等待过江轮渡时,我瞥见了渡口旁边的小卖铺里卖的“大前门”,和我在坡井人的窗户下捡到的烟标一模一样。我终于有机会尝到这种烟了。
拥挤在渡口前的人非常多。我问老板:“‘大前门’多少钱一包?”
“两块五。”
我突然十分尴尬:我原来曾经向往的“大前门”,竟然是这么贱!
我扔给他五块钱,将两包“大前门”赶紧揣在口袋里。
在轮渡上,我一边点燃了一支烟,一边拼命地想,该怎么对烟友们解释我为什么抽两块五一包的“大前门”。
船头激起的水花溅到船舷上,崩在我脸上。
“大前门”洋溢着一股煤灰味。
我不记得坡井的生,也不记得她的死。我刚打听到坡井关闭的准确日期是2001年2月1日。
我翻看了一下日历,那天是正月初九。就在她关闭前三天,正月初六,我参加了高中同学的聚会。这是我们中学的一个传统:大家都会在考上大学的第一个春节回到母校。
那次聚会我记得第一次喝了一点白酒。微醺中,我笃定去北京读书是正确的选择,因为当我已经知道什么是“托福”、“GRE”时,老家读大学的同学其实还停留在“高中四年级”。
也如此,我对坡井在那年春节死掉并不关心,也不觉得惋惜。后来我听说,几乎一夜之间,所有的工人搬迁到另外一个矿井,坡井瞬间被暴力般破坏掉。
所谓“人必毁灭他之所爱”,大约就是这个场面:所有的工人楼房里的窗户几乎都被打烂,凡是带不走的,都要踩上几脚,似乎很担心后来人占便宜。
那些工人也许会在新的地方重新制造一个先进、繁华、现代的坡井,为那里的孩子建起另外一个城市梦想。
没错,坡井的确曾经是我向往的“城市”。现在,她几乎成了一座“死城”:到处都是断井残垣,荒草丛生,蔓藤攀爬到曾经一度激励我朝“买着吃”奋斗的灯火通明的大楼上,连马赛克瓷砖贴上的办公大楼也没能幸免。剥落的墙壁和风吹日晒后变色、腐烂的石棉瓦显示出时间流逝的痕迹。
那家裁缝店早关了门,只有墙上“服装、缝纫、高压、定型”八个字还清晰可见。“华联商店”连屋顶都没了,不知道是被雨水打穿,还是被人揭了去。
只有那座水塔还在。那座水塔是我十五岁之前见过的最高的建筑,现在也是我家方圆一公里最高的建筑,大概有三十米。现在它成了坡井唯一还在工作的设备,给坡井的留守人员和外来的“入侵者”供水,就像坡井还在一样。
对我来说,水塔照亮了我每次回家的路。直到现在,我每次回乡时,都会在行车一个小时后,开始从车窗往外眺望。只要看见水塔,我就会告诉司机“停车”。
庆幸的是,坡井恰好在我考上大学之后死掉。除了那座水塔,我已经不需要她了。在大都市巍峨的高山面前,坡井不过是个土坡。她那么丑陋,那么脏。
那座“最高最高”的水塔,其实还不如我大学校园里的图书馆高;我常去的正大广场比“达意商场”要大上百倍;我去过的最高的大厦比坡井的楼房要高一百层。
小奇或许还在骑摩托车,甚至走不出那个村子方圆二十里,而我乘飞机的旅程已经足够绕地球一圈了。
但当我重新检视记忆,却依然发现,我自以为已经对其“漠不关心”的坡井,和二十年前那个夏天,那只被深色短裙包裹的屁股一起,终究彼此纠缠着留在了我的脑海。
编辑:侯思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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